第二十一年

“妈……妈……抱……”或许因为被抱在半空中的感觉很有趣，迹部理香一边咯咯笑着，一边欢快的伸出小手在空中不停的挥舞。

又来了！迹部的额头顿时冒出一团黑线，耐着性子继续教道：“理香，叫爸爸，来……爸爸……”

“妈……妈妈……”谁知理香却固执的要命，丝毫没有要改口的意思。

迹部抱着孩子，脸色阴沉不定的变了半天，叹了口气，把孩子放进学步车里。

忍足拉过迹部的手道。“别着急嘛，她还小。这么点儿大的小孩子，你也别太苛求了。”

迹部知道这是忍足的安慰，其实理香的词汇量随着她的成长一天比一天增加，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不愿意开口叫爸爸。

“本大爷倒不是着急，”迹部盯着在学步车里兴奋的来回溜达的小理香。“只是听她叫妈妈，心里总是有些怪怪的。”

这心情忍足当然能理解，本来他们的家庭就和寻常家庭不一样，理香是注定不可能有妈妈的。而孩子天真无邪的本能呼喊，只会让忍足和迹部感到心情复杂。

要知道为了理香，他们刚搬进了这个新家。原来那个只有一个房间的小公寓，要容纳一家三口未免有些太拥挤了。抚养理香以及搬家的一系列开销费用，已经彻底打消了忍足和迹部打算购置一台车子的计划。

忍足不知道自己最近这段时间的为人父生涯是不是已经能够让自己很好的体会到父亲忍足秀信的心情，他现在只知道养孩子真可以算是一场噩梦。

当时忍足之所以能立刻接受理香，有一半原因是出于对迹部的爱。毕竟迹部既然称赞这孩子可爱，并且愿意为之赋予他的姓氏，足见迹部景吾对理香的珍视。

而另一半原因，则是因为忍足自己本来确实是很喜欢小孩子的。孩子天真无邪的样子，让人看了就觉得心情愉快。抱着有个孩子也不错的想法，忍足也就同意留下了理香。

可是家里有了理香之后，忍足却觉得自己对孩子的耐心真是越来越少了，如果早知道会是现在这种结果，他当初无论如何也不会那么轻易的答应把这孩子留下。

留下这孩子，就等于生活从平淡变成了另外的一个词：尴尬。

真的没办法不尴尬。理香刚来时，为了能好好照顾好这小生命，忍足只好跑去医院的妇产科，一个劲向同事们讨教育婴心得，还借了育婴手册回去读，引得周围的医生护士侧目不已掩面偷笑，还有人悄悄问忍足是不是有了私生子。每当遇到这情景，忍足的心里都恨不得有个地缝让自己钻一下。再怎么说，冰帝天才的内心也是细腻并且骄傲的，现在却为了这孩子而受到了严重的伤害，而且还是难以治愈的……

再有，有时候难得心情愉悦的想要酝酿一些情调，正打算和自家情人好好亲热一下的时刻，只要响起婴儿的啼哭声，两人就立刻没了那份心情。就算有时候孩子乖巧的没有哭，一旦她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眨巴着盯着两人，也让人什么都也不好意思做了——这样长期禁欲下去怎么行？

而且就算是看了育婴指南，照顾孩子也是个大难题。白天两人去上班时还可以托人雇保姆帮忙照顾，等晚上下班回来时把孩子一接回来，照顾孩子就全都要靠自己了。这小家伙总是爱在夜里两三点钟人睡得正香的时候哇哇大哭，不是要吃就是要拉，折腾的两人几乎彻夜难眠。

结果，自从迹部理香加入忍足和迹部的小家庭之后，忍足和迹部两人的体重就呈现出直线下降的趋势。本就不胖的二人，现在颇有几分形销骨立的样子。还正处于事业关键期的两人本来就忙翻了天，现在还加上每天都要为孩子操心，睡眠不足，不瘦才怪。

因为刚收养理香时没少请教向日的太太，同学聚会时向日偶尔也会拿这事当笑料，权作当年自己在众人中最早为人父时被大家调侃的报复。一向总是表现得胸有成竹，最是把一切掌握在股掌之中的两人如今却被一个小婴儿折腾的焦头烂额，这真是再有喜剧效果不过的事儿了。

不过，对于忍足和迹部的“不幸”遭遇，其他人，特别是宍户这次实在没有幸灾乐祸的心情——再过几个月，他也要升格当爸爸了。

男人和女人，结婚，然后生儿育女，这没什么稀奇。可是我们本来不会有孩子的，为什么还要带回这个小婴儿给自己找麻烦呢？虽然真的很想这样说，可出于对迹部景吾的了解，忍足侑士忍了又忍，才没把这种抱怨说出口。

——理香毕竟是迹部带回来的，而且还是在自家老爸的煽动下带回来的。

以迹部的个性，会下决心收养这个婴儿，当然不会是因为看到婴儿很可爱一时冲动之类的理由。忍足心里很明白，迹部收养理香，有一多半都是为自己。或许，一直陪在忍足侑士身边的迹部景吾，比忍足本人更清楚他有多么希望和父亲变得亲近起来。

迹部最清楚，忍足对父亲的心情开始转变的原因，全都是因为之前忍足秀信主动去找迹部，让他回到忍足身边这件事开始的。

尽管由于过去那固执的孩子气的恨意让忍足坚持父亲所以这么做的原因不过是因为自己顺利的拿到硕士学位。但其实忍足和迹部都心里有数，如果忍足秀信从主观上是真的不肯接纳这样不容于主流社会的感情，就算忍足侑士当初拿到诺贝尔奖也不可能让他做出什么让步。

对于能够成全这份感情的父亲，忍足嘴上虽不承认，心里却很是感激。他当初唯一害怕的事情，就是父亲会因为这件事而影响到姐姐优姬的幸福。当优姬如愿以偿的和大和佑大结婚之后，忍足也就对父亲再没了丝毫怀疑和猜忌。

不论过去发生过什么事情，毕竟那个人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这样的念头如泉水般缓缓的流进忍足一度干涸的心田。于是，忍足也开始以自己的方式努力，尽可能在有时间的时候回本家探望父亲，也去参加自己过去深恶痛绝的家庭聚会。

但只有这样果然还不够，忍足父子的关系仍然如同隔着一层坚冰，这让迹部觉得心神不宁。他赞同忍足秀信的提议收养理香，原因是因为他觉得，如果有这个孩子在，起码将来这对别扭的父子再碰面时不必相对无言了。

更何况，孩子本身的条件也让迹部很满意——这可怜的孩子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而非不知生身父母的弃婴，不必担心日后发生什么狗血的亲子纠纷；年龄不满一岁，从小抚养也利于培养感情；最重要的是这孩子长得的确招人喜爱，让本以为自己不喜欢孩子的迹部从第一眼看见照片就生出把她带回家的冲动。

基于这样多方面的考虑，在忍足秀信提议收养现在的迹部理香时，迹部才会如此干脆的答应下来。

从收养孩子直到现在，迹部心里也有不少的苦水，忍足的那些尴尬事，迹部可不仅仅是感同身受，而是一样亲身体验，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迹部的天性可是比忍足更加高傲。

可是这孩子到底是自己带回家来的，迹部当然不愿自打嘴巴的开口抱怨。好不容易盼着理香一天一天长大，渐渐开始学着开口讲话，可她却又固执的不肯叫爸爸。这让迹部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其实对于忍足和迹部而言，他们的最大问题是在最开始的时候把带孩子想的太简单了。对于小生命即将降临的期待，以及对于育儿艰辛的畏惧，是让一个男人自丈夫而成长为父亲的必经之路。忍足和迹部两人都缺乏这方面的磨砺——在理香到来时，他们其实还未真正领悟到做父亲是多么艰辛的事情。

这两个男人，无论是读书、打网球还是工作方面，从来都是游刃有余，除了这场不同寻常的同性恋爱，还没有几件事是让他们觉得不可掌控的。所以自然而然的，自信已经成为习惯的他们总是容易把任何事情都看的很简单。但是在带孩子这件事上，事情却不可能按照他们所设定的轨迹发展。

那是当然的，抚养孩子自不可能如同养电子宠物一般的设定好孩子什么时候饿，什么时候吃，什么时候睡，然后一切就尽在掌握。小家伙总是会让人大吃一惊。前一秒钟你还抱着她玩的开心，可能后一秒钟就是你手忙脚乱怎么哄她她都哭个不停，然而明明被她弄得一身狼狈的你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又或者是你刚刚想坐下来看会儿书，或者是睡一觉时，她却又哭闹着要吃要喝要你陪她玩，而且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在忍足和迹部过去的生活里，像这样不合逻辑、不能掌控、毫无规律可循的事情，他们还是第一次遇到，面对这样事情应该保持怎样的心境自然也就无从知晓。所以为此发生争执不过是时间早晚问题。我们甚至可以这样说：如果不是这两个人，在面对这样的情况时，早在当初理香刚来时，就已经要爆发家庭战争了。

“唉唉……看理香这样，我真的觉得，我们被我老爸耍了。”因为这次搬家而折腾的精疲力竭的忍足在沙发上坐下来感慨，伸个懒腰。真是岁月不饶人，明明只是几年的光景，却觉得不如以前那么生龙活虎。忍足不禁暗暗琢磨，是不是自己现在运动的太少以至于体力严重退步了？

谁知，同样是忙了一天的迹部却没有和他一起坐下，而是面露不快的站在一边，居高临下的俯视忍足：“你这话什么意思？”

其实忍足说这句话时带着一半开玩笑一半自嘲的心情。明明是为了当爸爸才收养孩子，可理香却迟迟不肯开口叫爸爸，这点两个人都烦恼了好一阵，轮番上阵教了半天，理香大小姐就是不给面子。饶是迹部会N种外语，也敌不过小女儿不肯发出这么两个简单的音节。

再举个不怎么恰当的例子就是：好像是农民在田里辛辛苦苦忙了半天，明明想要种出哈密瓜，偏偏黄瓜南瓜西瓜全都长出来了，就是哈密瓜不肯发芽。

“我能有什么意思？”听到迹部这样质问，本就身心疲惫的忍足也没了往常的深沉涵养，脱口而出。“虽然带孩子很辛苦又很麻烦，可我也一直在忍耐啊！你说我能有什么意思？”

迹部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你还说你没别的意思，你不是自己都说出来了吗？带孩子辛苦又麻烦了？孩子又不是你一个人在带，你以为本大爷就特别热衷于给孩子当保姆？”

“也没有人非要你当保姆，你不喜欢可以不……”

“爸、爸爸……爸爸……坏……”蹒跚着逛完各个房间又逛回到客厅里的理香正好看到忍足和迹部剑拔弩张即将“开战”的一幕，不禁哇哇大哭起来。

听到理香的声音，迹部和忍足同时住了口，彼此相对视了一眼。“本大爷……没听错吧？”

“没有，没有，”忍足惊喜的俯下身抱起孩子，“理香不哭，没事的，爸爸们坏，不哭，乖……”

“理香终于会叫爸爸了。”迹部从忍足手里接过理香，又是兴奋又是激动的把理香凑到自己脸边，使劲亲了一口。

“喂，小景，你这样我可要吃醋了！”

“白痴，哪有人和自己女儿争风吃醋的？！”

忍足笑着揽住迹部的肩膀。“呐，小景，你看我就说吧……理香还小，不用急的。”他一边说着，一边轻轻伸出食指，摩挲迹部怀中理香嫩嫩的小脸。“抱歉，小景。我没有别的意思……”

“笨蛋，本大爷也……哼，看在你这么说的份上，不，是看在我们小理香的份上，本大爷就宽宏大度，不和你一般见识啦！”看着理香天真的笑颜，两人情不自禁的一齐笑了，一场即将爆发的争执也藉由理香那一声姗姗来迟的“爸爸”而消弭于无形。

虽然抱怨归抱怨，可是所以会这样心甘情愿的付出时间精力和金钱去照顾理香，关键还是因为当爸爸的感觉……其实挺好的。蓦然感觉到身上多了那么一份责任，有这么个脆弱的小生命把她的全部都托付给你，全身心的依赖着你的那种感觉，是任何具有挑战性的工作也比不上的。

更何况，承担责任的，并不只是自己……忍足看着一脸柔和的抱着理香的迹部，突然模糊的有些明白父亲要自己和迹部收养孩子的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