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年

忍足发现迹部今天的表情很奇怪，显得有些不安，但却又有些兴奋。他有些担心的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偷看迹部的侧脸。

在饭桌上时，迹部的表现并无什么异常之处，既没有食欲不振，也没有无精打采，但忍足却仍无法控制自己担心的情绪。当然，他所以会这样担心并非杞人忧天。忍足会觉得不安，不是没有理由的。

三十而立，是说人到了三十岁以后，就应该可以坦然面对一切困难了。在现代人理解来看，也可以解释为三十岁的时候，事业上就应当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了。这点，年过三十岁的忍足侑士做的相当成功。

忍足的事业方面现下春风得意，甚至有些让人眼红。

新的临床论文研究，也就是涉及到桥脑突然出血症状的那一篇论文，在最新的医学研讨会上拿了奖，还领了一笔相当丰厚的奖金；医院的职称评定也因此给忍足多评了一级，薪水当然也随之上涨；而且藉由那篇论文的功劳，冰帝大学医学院也愿意授予忍足博士学位。忍足已经俨然成为脑外科医师中年轻一代的翘楚人物。

按理说，这样的情况，忍足本人应该感到很高兴才对。但事实上他的心情很复杂，自己的事业越是成功，他就越是担心。原因非常简单，他太在意看着自己走向成功的迹部的感受了。

迹部一直是个争强好胜不肯认输的男人，忍足承认这是自己爱上迹部的理由之一，他确实被迹部的强势气场和与之表象完全相反的温柔内心所吸引。但正因为十分了解迹部这一特性，才让忍足感到格外不安。

……原本，这样拼命的原因是想和那个人并肩而立的。

凭心而论，忍足侑士本可算是个“没有上进心”的懒散男子，固然头脑聪明天赋甚高，但对于胜负结果或者站到顶点这种事却并不十分在意。可是自从来到冰帝，来到迹部景吾身边，并且爱上这个习惯站在顶点的男人之后，他也渐渐改变了这种对于胜负漠不关心的状态，变得开始想和迹部一起站在更高的地方，更加热情的去追求各种意义上的胜利。

可就算如此，忍足也总觉得自己终其一生都无法达到迹部那样狂热的程度。那种强烈的成就欲，仿佛伴随着迹部的年龄一起成长。

忍足从读书时代，就一直觉得迹部有着典型的工作狂症状，如今的迹部更是夸张，加班已是家常便饭，忙起来彻夜不眠也不稀罕。虽然很想用轻松的开玩笑的心情说一句，迹部忙成这样对于身为情人的忍足很不公平，但现在身为医生的忍足更想要说的是他很担心迹部的身体。毕竟迹部景吾不是铁打的，忍足倒是真心希望迹部能像他一样不要总把自己逼得太紧。

现在讽刺的事情发生了，一贯懒散的自己确实已经站的很高了，但认真又追求完美的迹部呢？虽然迹部现在也足以算得上青年才俊，甚至由于他的活跃，让公司的发展都跳了好几个台阶。但公司的规模终究使得迹部的成就注定无法和忍足相提并论。想必这点多少会让心高气傲的迹部有些失落。思前想后的结果，就是这些喜事在忍足的心里积压了好些时候，也没能对迹部说出口。

因此，一看到迹部有心事，忍足不免有些心虚起来。自从那次迹部去医院找过自己之后，桥本教授就对迹部赞不绝口，两人大有发展成忘年交的势头，如果真的是桥本教授把自己获奖升职这一系列的事情告诉迹部知道，而迹部又发现自己一直没有说……

“小景，”收拾好碗筷，忍足坐到迹部身边，伸手揽住迹部的肩头。“今晚……”

“抱歉啊，侑士。”迹部却朝忍足笑了笑，“今晚只能陪你看看新闻了，过一会儿本大爷要加班做企划书，不能陪你了。这份企划可是准备拿来和迹部财团合作的，本大爷可不能含糊！”

“和迹部财团合作的企划书？这是怎么回事？”忍足惊愕的瞪大了眼睛，推了推下滑的眼镜。

迹部轻哼了一声，“当然是我们老板的意思，他想要代理销售迹部财团的新产品。”

原来，今天早上一到公司，秘书就通知迹部去老板的办公室找他。这未免让迹部觉得有点反常。明明刚刚处理完公司新产品北海道牛奶糖的开发销售，也刚刚交上了业绩报告书，能有什么事情呢？

迹部匆匆来到老板的办公室门外，虽然表面看起来，他还是沉着且冷静的，但他承认自己其实有些心神不宁，从这些年给公司打工的生活中迹部已经得到了教训就是公司的发展并不是单单靠他自己的能力就可以左右得了的。万一……公司又有什么变故怎么办？

对自己这种惊弓之鸟的状态，迹部忍不住在心里自嘲。其实大可不必太过担心，公司发展势头良好，自主研发的产品销量节节攀升，老板正摩拳擦掌打算拓展公司，怎会有什么麻烦？更何况现在的迹部景吾已非当初的小小业务员，身为公司主管之一，发生什么重大变故他肯定早就能够听到些风吹草动，也能进行一定程度上的干预，不会像之前那样坐以待毙了。

迹部这样想着，表情一如平时沉稳的走进了老板的办公室。但是不知怎的，往日总是一副胸有成竹模样的老板，今天表情却显得很古怪：“迹部君。”

“是。”

“迹部财团新研发产品的销售代理权，我们把它拿下来，让公司上个新台阶怎么样？”

迹部所在的这家公司虽然现在正在努力开发自己的产品和品牌，但却是靠做中介销售起家的——当初迹部被招聘进公司的主因就是他曾经担任过业务员的工作经验。这次老板看中的，是迹部财团下大力气投资开发的一批新产品的销售代理。迹部财团开发的产品，百分之九十九的稳赚不赔。如果能拿下这笔生意并且可以和迹部财团建立长期的业务外包关系，那么这家中等规模的公司确实可说是就此上了个新台阶。

“嗯……虽然是桩大生意，但我们和迹部财团没有合作过，只有准备准备，争取一下了。”听到迹部财团的名字，迹部依旧不动声色的说道。

“可是我们公司有你在呀，你……和迹部财团……”老板笑眯眯而又慢吞吞的才刚说了一半，迹部就觉得自己的心向下一沉，老板终于还是知道了。

果然，老板继续道：“你和迹部财团的总裁迹部顺一先生，是不是……”

看到迹部明显绷紧的脸，老板反而更加和蔼可亲起来：“难怪迹部君的实力如此出众。呵呵，迹部君你不必紧张，我只是觉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公司应该可以签下这次合约了。”

“这……”迹部完全没想到老板居然会这样说，一时语塞。

“我想把这次生意交给你负责，无论是能力还是你的职务都相当合适。能和迹部财团合作自然是我们公司的荣幸，我想迹部君也很清楚自己的立场究竟应该站在哪边，应该怎么做。”说这话时，老板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生意人的精明寒芒。

以迹部的聪明，自然明白老板话里话外暗示给自己的意思：虽然他迹部景吾是迹部财团的继承人，但现在他还是公司的一员，要优先考虑公司的利益而非迹部财团的利益。所以，希望以他迹部景吾的特殊身份，帮助公司做成和迹部财团的这单代理，然后再进一步建立长期合作关系，那对公司未来发展的好处是不可估量的。

“呐，迹部君是聪明人，我想你能明白这里的轻重缓急的……”老板突然话锋一转，“对了，迹部君，你好像还没有结婚？”

“啊……是的。”

“也对，看你工作那么拼命，恐怕也没有时间去结识漂亮女孩子吧，怎样，要不要我介绍……好了，这件事我们慢慢研究。”老板看出迹部为难的表情，还以为是自己这得力手下在不好意思，最后慈祥的拍拍迹部的肩膀。“那么这单生意就拜托你了。”

“是，我先告辞了。”离开办公室时，迹部只觉得如鲠在喉，很多话，他终究还是不能说出口。这和面对朋友们承认自己的性取向是两回事，迹部没忘记当年父亲说过的话，也没有忘记自己是为什么离开迹部家的。

在进入公司的时候，他就想到，或许有一天自己身为迹部财团继承人的身份会被拆穿，甚至已经做好了辞职的心理准备，但是情况还是出乎迹部预料。

出于对工作的尽职尽责，以回到办公室，迹部还是立刻翻阅并且搜集了一下这次竞争的对手资料。其实关于迹部财团这次销售代理的合约，除了同类的一些期望通过这单生意一步登天的小公司外，最大的竞争对手是迹部财团本身的下属子公司。这种销售代理的工作常常会早早内定给子公司，也就是俗话说的肥水不流外人田的道理。

但是这也并非是绝对。毕竟业绩才是硬道理，只要能够在销售方面拿出过硬的企划书，迹部财团方面自然会考量由谁来承担产品销售能够获得更大的利润。这种大财团的子公司虽然和母公司是依附关系，但自负盈亏。商场如战场，本就没什么情面好讲。

竞争对手也算是迹部财团，不过迹部景吾当然不会愚蠢幼稚到认为自己如果从子公司的手里抢走这单生意就是在让自家利益受损。他所以会觉得不舒服的主要原因，是因为老板把这桩生意托付给自己的原因是因为——他是迹部顺一的儿子。

这让迹部的自尊和骄傲受到了相当的打击。自从在这家公司就职以后，他为这公司带来了多大的利润，迹部自己心里清楚得很。正因为在这样的公司里做出这种成绩，才让迹部觉得心安理得，没有输给父亲。但老板那一句话，却侮辱了迹部的骄傲。

“所以就是这样，”迹部说完不禁轻轻挑眉，“那个老板看起来不知道本大爷是不可能利用自己是迹部顺一儿子这个身份给他争取到这次合约的。”

“小景离开迹部家的事情，知道的人应该很少吧？”

“是啊，所以他肯定知道的并不详细，顶多是察觉到我和父亲的父子关系。其实就算知道的详细也没关系，就算不靠迹部家的血缘关系……”迹部的唇边浮起一丝微笑。

忍足笑着点了点头，“就是说啊，凭小景你的能力，争取到这份合约又成什么问题？啊嗯？”说到最后，还故意模仿起迹部的语气。

“对了，侑士，你之前好像说最近你们医院要评职称什么的，有结果了吗？”

没料到迹部会问起这事，忍足稍微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对了，我正打算要告诉你。”

“喔？”迹部扬眉。

“是好消息啦，”忍足苦笑道：“还记得前两年我们吵架的原因吧？那次病例写成的那篇论文居然获奖了，而且托获奖的福，升职加薪很顺利之外，还可以获得博士学位……”

“啊啊，太好了。”迹部喜动颜色，“这可真是大喜事，你怎么不早说！”

“呃？”

“我说太好了，怎么了吗？”迹部遗憾的撇嘴，“侑士升职加薪，又得了奖，拿到了学位，这么多的喜事……唉，可惜我最近刚好很忙，这样吧，等我忙完这阵子我们再好好庆祝庆祝！”

“啊啊……好啊！”忍足愣了一下，立刻忙不迭的点头。迹部的反应，完全推翻了忍足心中的设想，让他实在太过意外了。

通常人们总会觉得，两人相处到这个时候，对彼此肯定应该已经非常了解到犹如了解自己一般。可其实这是个非常大的思维误区，最好的证据就是，有多少人敢说完全的了解自己？

所以，原来自己在意纠结了半天的事情，迹部并不怎么介意啊！忍足望着迹部伏案工作的背影，挠挠头，自嘲的笑了。

“嗯？”迹部听到忍足的笑声，不禁转过身来。“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没什么，”忍足连连摆手，“嗯，我是在想，明晚小景想要吃点什么？”

“抱歉，本来应该轮到我煮饭的……”

“没关系。”忍足轻轻吻吻迹部的脸颊，“就让我这个保姆来照顾迹部大爷吧！”

“有你做后盾，就让本大爷把这桩生意拿下来吧！”看着忍足愉快的神情，迹部的心情也轻松起来。

刚刚忍足的欲语还休已让迹部多少猜到了他的想法，他可不希望忍足再把心事藏起来，用微笑来麻痹自己。介意么……其实当然有一点点，可忍足如此在意自己感受这点实在让迹部很高兴，那一点点的介意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他迹部大爷可还没沦落到要嫉妒自家爱人的地步。

虽然迹部吸取教训，坦白的把心里烦闷的事情主动对忍足讲出来。不过老板打算介绍对象让自己去相亲这件事，迹部最终没有让忍足知道。虽然觉得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所以没有说，但不知怎的，迹部的心里多少有些不安。

也或许自己不安的真正原因，并不是因为瞒着忍足这件事……自己在意的，会不会是忍足是不是也会遇到和自己一样的状况，被人拉去相亲？

迹部一时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