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年

“唔，小景，真的没问题么？”放下纸箱，忍足用手胡乱擦了擦鬓角淌下来的汗，结果因为手太脏，反而弄得脸上出现了一道黑黑的印子，看的迹部忍俊不禁。

“本大爷不是说了，没问题么。”笑过之后，迹部四面环视了一下，“而且……这房子也还不错。”

还不错？忍足尴尬的背转过身去吐吐舌头，眼下这个不到二十坪的小套间，实在算不上不错的标准吧？根据过去迹部景吾生活的经验，恐怕就连他家的浴室也要比现在这小房间宽绰些。

——里间是不到七坪的小卧室，外间剩下的十几坪除去卫浴就是用做客厅和餐厅了，而且还是连厨房也都包括在内。

但是，迹部显然并非是在客套或者是安慰忍足——他脸上的表情的确很愉悦，没有一丝一毫不满的情绪。这一认知让忍足觉得格外开心。

他倒不是担心迹部会因为无法忍耐这种贫穷的日子转身离开自己回到迹部金汉宫里。以迹部的高傲个性，既然做出决定，当然不会轻易改变，更不会随便放弃。但处于忍足的立场，他还是无法不去在意从小生活环境优渥的迹部能不能适应这种清苦的生活。

只是迹部向来不怎么给他担心的余地，他适应周围环境的速度甚至超过忍足的想象。

搬出迹部金汉宫之后，他们接连搬了几次家，每次住的地方都相当寒伧，这次是第一次住进有两个房间的公寓。以忍足刚刚正式进入医院就职的薪水，维持他和迹部两个人的生活是很不容易的，住房方面当然不能太讲究。现在能够搬进这只有二十坪的小套间，还是托迹部也找到工作的福。在上个月，他们两人还只能靠忍足的微薄工资度日。而这一切的麻烦，都是由于迹部顺一向他们提出的十年挑战。

——“既然景吾你坚持，那么我给你们十年的时间，看你们自己能不能靠自己的力量，以同性恋者的身份好好的生活。当然，不许给迹部家抹黑。”

可以想象的出来，迹部顺一的语气当时一定很刻薄。但是当迹部转述给忍足知道时，却轻描淡写的仿佛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一般，并且好像只是要出门旅行一般的提着一个不大的行李箱。除了一些私人随身物品，迹部什么也没带。

脱离迹部本家，不能依靠迹部家或者是忍足家的势力去维生，一切从零开始，要过十年这样的日子……这就是迹部顺一给出的挑战。

从某种意义上说，迹部景吾可说是被本家扫地出门了。

对忍足而言，其实这个挑战暂时还算不了什么。拿到硕士学位之后，他就在冰帝大学附属医院得到了一份医师的工作，生活起码有了基本保障。但对于自始至终一直在迹部财团工作的迹部景吾而言，这就相当于要他从头开始。

而且商界看似很大，实际上却很小，为了躲开迹部家的影响力，迹部不得不放弃大企业——那些企业大多和迹部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若是去求职，特别是那些高薪的高层职务，未免会成为笑话而“给迹部家抹黑”，小企业又必定不会录用哈佛毕业的高材生，这就导致迹部只能隐瞒在哈佛读书的经历而靠着冰帝大学的学历去求职，而且到时候还要费力的向用人单位解释大学毕业后这段空窗期，因为绝大多数公司都喜欢录用应届大学毕业生。

忍足认为，迹部顺一所以提出如此刁钻又苛刻的要求，目的不是为了考验儿子，而是为了让儿子知难而退，尽早打消和自己共度余生的念头。

因为迹部不仅倔强好胜，自尊心也高的惊人。如果在职场上求职受挫，迹部顺一大约觉得这比较容易让儿子认识到离开家是一件多么错误的事，这样的效果或许比强行要求二人分手效果要好得多。

不过迹部顺一显然打错算盘，即使是在求职场上，迹部景吾的表现仍令人侧目。无业游民的日子维持了没有多久，一家规模极小的贸易公司就录用了他。尽管仅是个小小的业务员，但毕竟也算是有了一份收入。

“虽然暂时只是个业务员，不过本大爷当然不会一辈子只是个普通的业务员。”为了庆祝迹部找到工作，迹部和忍足第一次一起去了居酒屋喝酒。在酒桌旁，迹部举着酒杯这么说。

这还是迹部第一次走进这种日式居酒屋。实在让人想象不出，一向坐在高雅酒吧里喝着红酒的迹部大爷，竟也能和木制的日式桌椅，和陶瓷酒盅日本清酒这么的相配。

“那是当然的。”忍足笑着和迹部碰了一下酒杯，心知走到这一步，自己和迹部总算是对这份感情下定决心，绝不打算回头了。

相较于迹部家的态度，忍足家给予的压力实在等于零。从来不和睦的父亲，竟然在这方面难得的宽容，姐姐优姬当然更不用说，她自始至终是站在疼爱的弟弟这边的。原来曾经设想过的麻烦，几乎一点也没有发生。每当想到这点，忍足就觉得自己比迹部要幸运。

当然，这些话忍足没有对迹部提起，因为如果现在对迹部说出什么小景你为我牺牲太大的话，迹部是不会感到开心的。谁为谁做出牺牲，谁在爱对方的时候付出的比较多……只有不是真正相爱的两个人才会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计较这些没有意义的账目。

正是因为懂得这个道理，忍足才什么也没说。他们一直爱的很独立，很平等，不论是少年时代，还是青年时代，这个特性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这也是为什么之前迹部提出分手而忍足却没有刻意挽回的缘故之一。

迹部喝光了杯子里的酒，愉快的想，或许正是因为这样，自己才会选择忍足侑士这个人吧？尽管这家伙有时候总是在一些奇怪的地方纠结不休，但还是……喜欢这样的忍足呢……

正如忍足所想，迹部始终不认为自己是在做出什么牺牲，当然也不需要忍足为此感到歉疚。恰恰相反，迹部景吾很享受现在的生活。在过去和忍足同居的时候，由于是学生，零用钱又绰绰有余，以至迹部一直都没有体验过现在这种经济紧绷的感觉。现在这样的生活，反而让迹部觉得在平淡无奇的生活中，又增添了挑战的新奇和乐趣。对迹部而言，即使一文不名，他的灵魂也仍是那个高傲华丽的迹部大人，这点是不会改变的。

盯着迹部的侧脸，忍足不禁在心里轻轻的念了一句：Adel sitzt Gemüt,nicht im Geblüt.（高贵不存在于血脉，而在于心中。）

这是迹部的座右铭，也是他最好的写照。

迹部效力于一家专负责营销代理的公司的主要部门营销部，工作内容是负责前往店面推销产品。目前公司新进接手的项目是某服装品牌新进推出的一款中低档西装和领带的组合。为了这项工作，迹部差不多大半时间都花费在新宿涉谷等商业区，游走于各个过去他迹部大爷甚至不屑一顾的店面中。

如果说一开始就很习惯这样的工作，那连迹部自己都不会相信，但是鼓足勇气迈出第一步之后，就会发现这种事自己也并非做不来。迹部一向是个非常具有说服力的人，这一特质在从事营销行业时更是彰显的淋漓尽致。这使得迹部不必像其他销售员般卑躬屈膝的乞求订单而自然而然的可以获得不错的业绩，因为几乎每个接触过迹部的零售商都对迹部景吾这个年轻男子留下了极好的印象，甚至可说是为之折服也不为过。

当然，迹部也是作出了一些小牺牲的，譬如本大爷的口头禅。要使用我而非本大爷这样的自称，让迹部难免有些失落。幸好这一自称也并非全无用武之地——

“本大爷回来了。”

“喔，小景回来了呀，今天还好吗？”忍足推推眼镜，从饭桌兼书桌上抬起头愉快的看向迹部。“晚饭准备好了喔，洗洗手准备吃饭吧。”

说着，忍足站起身收拾了一下桌上的医学专业书籍和资料，转身去料理台上拿过还热腾腾的饭菜摆上桌。和迹部分开的那两年里，忍足练就了一副好手艺。

听忍足说起他很喜欢迹部自称本大爷时的样子是在迹部找到工作一个星期之后的事。那天和今天的情况很相似，迹部拎着皮包略显疲惫的回到家，在家里等着迹部的一样是忍足的笑脸和准备好的饭菜。

然后那天好像不知怎的，自然而然的在饭桌上聊起了魅力的话题。忍足就笑眯眯的说，其实喜欢上小景，就是在小景某次高傲的自称本大爷的时候。可能还是读国中时吧，那个时候的小景好粉嫩好可爱……

喂，你这家伙，到底说谁可爱啊……而且本大爷这种自称会这么有魅力么？我怎么不觉得？迹部嗤之以鼻。

忍足倒是一脸的认真：真的喔，如果换成其他人，我可能会觉得自恋的很恶心，不过换成小景你就完全不会有这样的感觉了。小景还是那样自称时最有魅力！

是么？迹部忽然露出了迷人的笑容，那么本大爷就听从你的建议吧！这样如何？

好极了！忍足挑起拇指来。

……侑士他是怎么发现自己在为这一小小的牺牲而觉得不高兴的呢？自己……应该没提过这种事吧？！那时候，迹部还是第一次发现，原来忍足也有这等惊人敏锐的眼力。

忍足仍然没有说过难为小景为我做出这么多牺牲的话，但迹部却格外满足。

销售人员的工作当然很忙碌也很辛苦，不过事实上身为医生的忍足，工作更加忙碌，加班和夜班更是常事。医生这个职业，好像有着没完没了的实习期，而且有写不完的论文，看不完的资料。相比较之下，迹部这个朝九晚五的小职员，反而显得很清闲。

大约是受到大学时代烹饪失败的打击，迹部平日里不大下厨房，做饭的工作通常是忍足担任。若是忍足特别繁忙的时候，便靠便当屋和便利店的便当外卖来解决问题。不过，吃了几天外卖便当之后，迹部终于意识到，现在的经济状况，不允许他和忍足这样过日子。

为了租下这套房子，押金和礼金已经耗费掉了忍足的所有积蓄，而迹部又是一穷二白离开迹部家的。少得可怜的收入如今仅可以勉强供收支平衡，若不好好安排家计，很容易出现经济赤字。

既然如此，还是自己下厨来的更为实惠吧？心里打着这样的算盘，迹部一下班就赶到超市采购食材。不过眼前的情景有些超出迹部的想象：他从来不知道在晚餐前这个时段的超市可以拥挤成这个样子。

果然是活到老学到老，迹部突然在内心发出这样的感慨。虽然对这种吵杂的大卖场很不习惯，但最终，华丽的迹部大爷还是毅然决然的投身到了抢购的队伍之中。

忍足开始习惯迹部的料理，不华丽，很平常的家常料理。没有什么豪华精致的食材，也没有什么太过复杂的烹饪技巧，只是很普通的家常菜。迹部不知道从哪里学到的那些家常食谱，简单之余也还不忘最基本的荤素搭配的营养原则。

虽然偏爱牛排，可肉类当然还是买绞肉比较便宜；比起新鲜番茄，番茄罐头要更划算些；鸡蛋和牛奶一定要买新鲜和高级一点的味道才能让人接受；超市的特价日和每天贴半价标签的时段绝对不是表现绅士风度的时候……

偶尔忍足和迹部两个人坐在桌边，很是欧巴桑的讨论这些话题，交换廉价商品优惠情报。说到最后，总是会忍不住相视而笑，然后不知怎的便拥在一起，在榻榻米上滚成一团。

庸俗吗？市侩吗？或许是这样吧？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爱情到了最后本来就是会演变成柴米油盐的朴素。很朴素，但也很真实。只有这样的日子，才让人切实的感觉到自己在和心爱的人共同生活，即使贫穷也能够不离不弃相互扶持。

或许在旁人看来，从十指不沾尘的华丽大少爷，到现在总免不了要围着锅台转的居家男人上班族，这种生活落差大的让人有些接受不了。

但是……很幸福吧？迹部在心里自问自答。

是啊，非常非常的幸福。他眯起眼睛，看向在桌边看书的忍足。

相对视的一霎，两人不约而同的轻轻的勾起了嘴角。